三杯茶

〖三杯茶〗

二十一、拉姆斯菲尔德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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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我们走到哪里,都能看见美国军机和直升机。”茱莉亚·柏格曼说。

第二天,摩顿森带柏格曼去见杜尔哈尼高中的校长乌兹拉·费札德,准备把援建学校的建材物资运过去,正好看见学生们从木头梯子爬进二楼的教室。在炮击中幸存的二楼教室,楼梯全毁,学生只好用木头做了个临时楼梯。又见摩顿森,乌兹拉很高兴,邀请他们到她家里去喝茶。

乌兹拉的丈夫在对抗苏联的战争中牺牲了,她就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过着修女般的生活。塔利班统治期间,她逃到北方的塔卢坎,在城市沦陷后偷偷给女孩子们上课。现在她回到了喀布尔,公开倡导女性教育。把唯一一扇窗户的粗麻布窗帘拉上后,她把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起来的“布卡”脱下来,挂在一件折得整整齐齐的羊毛毯上,这是她仅有的财产。然后她蹲在一个小酒精炉前煮茶。

“在我的国家,女人们会问,既然塔利班已经不在了,为什么阿富汗的妇女还要穿‘布卡’?”柏格曼问。

“我是个保守的人。”乌兹拉说,“这种衣服适合我,穿着它比较有安全感。其实,我坚持要求女学生上市场时必须穿‘布卡’就是怕有人找借口干扰她们读书。”

在印度饭店二楼的私人餐室里,摩顿森和他的核心支持者们在放着茶和甜饼干的桌边开会。帕尔维叹着气,“这个毛拉和喜玛斯尔村的村议会接触,说如果想让他同意盖学校,他们得付钱。村议会拒绝了,他就把学校毁了,而且发出了‘法特瓦’禁令。”

“我简直气炸了。”摩顿森说,“我想立刻把军中的朋友集合起来把穆巴拉克的村子给拆了,好好吓吓他,让他不敢再来找麻烦。”

帕尔维则建议采用一劳永逸的办法。

“如果你用军队把这个土匪的家包围起来,他什么事都会答应你,但等军队一撤走,他就又会变卦了。”帕尔维说,“我们得把这件事在法庭上一次解决掉。宗教法庭。”

凭这些年来的经验摩顿森知道,帕尔维的建议总是十分可靠。帕尔维会同摩顿森的老友麦迪·阿里,一起向斯卡都的伊斯兰法庭投诉,因为喜玛斯尔村的学校就是村长麦迪·阿里带头建造的。帕尔维建议摩顿森不要介入法律诉讼的事情,继续开展帮助阿富汗的重要工作。

“自由惯了的美国女人都想知道,当你们必须透过那块小小的纱窗往外看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受压迫了?”柏格曼继续问。

摩顿森第一次看到了乌兹拉的微笑。令他惊讶的是,经历了这么多艰难困苦,已经50岁的她依然美丽。

“我们阿富汗女人是透过教育看到光亮的,”乌兹拉回答,“而不是透过布料上的纱窗。”乌兹拉把泡好的绿茶端给客人,一边抱歉地说她没有糖。“有一件事我想请你们帮忙。”客人们都喝过茶之后,乌兹拉说,“美国人把塔利班赶走后,一直告诉我们薪水很快会发下来,但现在已经五个月了,大家都还没收到。您能不能帮我问问美国方面的人,看他们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摩顿森先用中亚协会的钱付给乌兹拉四十美元,又给没收到薪水的九十位老师每人二十美元。把柏格曼安全地送上联合国飞往伊斯兰堡的包机后,他开始调查老师们薪水的下落。他往快倒塌的财政部一连跑了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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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最基本的医疗器械都没有。”阿布都医生说,“我们成了只会读教科书的医生。我们没钱买血压计和听诊器。身为一名医生,我这辈子连显微镜都没用过。”

阿布杜拉用结痂的双手驾着车子,绕过满地的弹坑,前往喀布尔西边由八十个村庄组成的迈丹城镇。摩顿森知道,大部分抵达阿富汗的外国援助都只能留在喀布尔,所以他更关心阿富汗的偏远地区。但迈丹城夏哈布定中学的三百名学生所需要的,不光是他们从出租车上卸下的铅笔和笔记本。夏哈布定的老师在生锈的货柜厢里给低年级男生上课。高年级有九名男生,他们的教室是一辆履带被坦克炮轰掉,烧得焦黑的装甲运输车。摩顿森他们小心翼翼地从射击口爬进去,学生为他们展示了自己收到的礼物——瑞典救援人员送的排球。“瑞典人有长长的金发,样子很像山羊!”一个有着明亮眼睛的男孩用流利的英文对摩顿森说,虱子在他的小平头上来回跳着。

最让摩顿森心痛的,是学校的女孩子们得在没有任何遮蔽物的户外上课。

“八十名女学生被迫待在户外。她们很认真,但风不是把沙子吹到她们的眼睛里,就是把黑板吹翻。”有了新的笔记本和铅笔她们都很高兴,紧紧抓住不让风吹走。

摩顿森一行走回出租车时,四架载有地狱火导弹的美军攻击直升机从他们上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掠过,她们的黑板被旋翼的劲风卷起,在岩石地上摔得粉碎。

摩顿森随即从斯卡都打电话给美国的理事会,报告他在阿富汗看到的情况,希望他们同意他购买一些物资运到喀布尔。出人意料的是,茱莉亚·柏格曼想飞到巴基斯坦来,陪他一起从白沙瓦开车去喀布尔。

“她非常勇敢。”摩顿森说,“我们要走的路沿途战火未熄,但我无法劝退柏格曼,她知道阿富汗妇女在塔利班统治下所受的苦,急着想去帮忙。”

2002年4月,金发的柏格曼穿着夏瓦儿卡米兹,和摩顿森一起越过兰迪科塔尔边防站,爬进苏利曼的朋友摩尼尔安排的货车,准备前往喀布尔。车子后座和货箱塞满了他们在白沙瓦买的建材。苏利曼没有护照不能跟去,很生自己的气,连声催摩尼尔叮嘱司机小心驾驶。普什图族的摩尼尔靠在车边,用手掐着同是普什图族的司机的后颈。“我发誓,”他说,“如果这位先生和夫人出了什么事,我会亲手杀了你。”

“让我们惊讶的是,整个边境竟然完全开放。”摩顿森说,“我没看到任何守卫,本·拉登完全可以带着一百名士兵大剌剌走进巴基斯坦。”

到喀布尔只有三百多公里的路,他们却花了十一个小时。“一路上,到处都是烧毁炸坏的坦克和军车,跟美丽的风景形成强烈对比。”柏格曼描述,“红红白白的罂粟花到处盛开,远方白雪覆盖的山峰让乡间显得格外宁静。”

阿哈玛带着两个弟弟回到白沙瓦,又买了一车马铃薯准备回家乡去卖。一个认识他父亲的摊贩可怜他们,给了他们折扣,还安排他们搭车回村里,他母亲和妹妹都还在那里为父亲守孝。

阿哈玛谈到父亲的死时神情茫然,没有什么情绪反应。摩顿森认为,这孩子受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

摩顿森也以自己的方式经历了创伤。苏利曼把他从白沙瓦机场接到“甜蜜之家”后,他连续失眠了三个晚上,不停回想在阿富汗看到的情形。看到喀布尔和难民营的悲惨境况后,他期待着尽快回到斯卡都。但愿它还是熟悉的老样子。但当他打电话给帕尔维,询问当地学校的最新状况时,却发现事实和他期望的全然不同。

帕尔维说,北部最有权势的毛拉之一阿嘎·穆巴拉克手下的恶棍,几天前破坏了中亚协会最新的学校计划——一所男女同校的学校。一开始他们想把学校烧掉,但由于木头屋梁和窗框都还没安装上,所以学校只是被烧黑了,没有其他损失。于是这帮人又拿着大锤猛砸,直到学校的墙——辛苦挖凿的石头和灰泥砌成的石砖墙——变成一堆堆碎石头。

摩顿森赶到斯卡都,准备针对喜玛斯尔村的学校召开紧急会议,却发现更多的坏消息在等着他。阿嘎·穆巴拉克发出了“法特瓦”禁令,禁止摩顿森在巴基斯坦工作。

“我们到贾拉拉巴德的时候,就停下来在史宾加尔饭店喝茶吃面包。”摩顿森说,“贾拉拉巴德曾是塔利班的指挥总部,看起来就像是二战时被轰炸后的德累斯顿。美国空军的B—52轰炸机对这地方进行过地毯式轰炸,周围人眼中强烈的恨意让我想到,不知有多少美国炸弹掉在无辜百姓的身上,就像我遇见的那个孩子的父亲。”

安全抵达喀布尔后,摩顿森把柏格曼安顿在城里唯一还能运转的洲际饭店。洲际饭店位于喀布尔高处,从那里看整座城市,一览无遗。被炸坏的窗户暂时用白色塑料布盖着,服务员每天会送热水到房间里让房客洗漱。

在哈什与阿布杜拉的陪伴下,一行人访问了喀布尔不堪重负的教育系统。他们还到阿富汗最好的医学院“喀布尔医学院”去捐赠医学书籍。马萨诸塞州马布尔黑德的金姆·楚代尔,请摩顿森帮她把丈夫留下的医学书籍带到喀布尔,因为她相信教育是解决暴力危机的关键。“9·11”当天金姆的丈夫飞往加州,准备参加医学会议,他搭乘的联航175号班机撞上纽约世贸大楼的南楼,在空中化为灰烬。

在没有暖气、没有屋顶的教室里,五百名学生正在认真上课。他们对赠书之举充满感激,因为必修的高级解剖课,全校只剩下十本教材,五百名未来的医生(四百七十名男生,三十名女生)不得不轮流把书带回家,影印甚至手抄必要的章节和插图。

虽然学生们读得这么辛苦,但比起几个月前,情况已经改善了很多。小儿科医生纳兹尔·阿布都说,塔利班统治喀布尔的时候,禁止所有附有插图的书籍,一旦找到就公开烧毁。在上课时“道德监察局”的督察就站在教室后头,确保教授不在黑板上画任何解剖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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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墙全成了碎石堆,屋顶也掉下来了,但她还是每天到学校工作,努力让学校恢复正常,因为她相信教育是解决阿富汗问题的唯一方法。”摩顿森想去喀布尔市政府为中亚协会办理登记手续,以便盖学校时申请各种正式许可。但这座城市不仅电力和电话系统失灵。一政府的行政系统也严重损坏。

“阿布杜拉带着我从一个部门跑到另一个部门,政府机关里都没人。所以我决定直接回巴基斯坦收集建材,然后立即着手支援。”

摩顿森在喀布尔待了一个星期,搭乘红十字会的专机飞回白沙瓦,前往桑夏图难民营,察看老师们是否都领到了中亚协会发的薪水。摩顿森心想,到过阿富汗之后,巴基斯坦的问题就显得容易多了。从桑夏图难民营到边境时,他停下车想给坐在路边几袋马铃薯上的小孩儿照相。透过相机取景窗,他发现孩子们脸上都带着他在喀布尔常见到的恐惧。摩顿森放下相机,上前用帕施图语问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

最大的孩子叫阿哈玛,大约十三岁,看到有同情他们的大人,明显松了口气。阿哈玛说,就在一个星期前,他父亲从白沙瓦买了一车马铃薯,准备带回贾拉拉巴德附近的小村庄去卖,结果和其他十五个人一起,被美国飞机扔下来的导弹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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