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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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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只剩自己一人,唯有浴池内的水还带着白色雾气,正袅袅飘散。

薄姬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还是在乡下田间劳作的采桑女。

听阿爹同乡里邻间聊起来,说是这江南府变了天,有人带着造反了。当时她还不甚明白造反的含义,却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只在心中祈求家中父亲不会被抓去当兵。

结果日子过了一日又一日,并未有什么变化。照例是在春日采桑,喂给蚕宝宝们吃。倒是听说带着造反那人传了道命令,将税钱和徭役皆减轻了。省下的钱,或许能央着阿娘给自己买盒胭脂呢。这样想着,她每日去桑林中采桑,也分外高兴了些。

那一日春色极好,她和邻里姐妹们一道出门,因穿着母亲的裤子,式样老旧了些,怕被姐妹们取笑,便两根细绳绑在了裤脚处,走路也轻便些。

可他又分明是真的宠爱她。

父母也再不用辛苦劳作,过上了以前从不敢想的日子。

她在他身边,一开始拘谨,可他对她,真正是百依百顺,一句重话都不会说,于是慢慢地有恃无恐。这样的幸福和幸运,来得实在太过轻易,她十多年未曾这样的被一个人宠着,于是常常做些刁蛮的事,可那些并不是她天生刁蛮,只是想试探他的底线而已。

可每一次,他都不会生气,眼神看着她,更像是看一个孩子。

现在,他皱了眉,声线冷淡:“你不要去见她。”

薄姬手一松,软布啪的一声,落在水池内。

此时的书房内,江载初推门而入,麾下诸将皆已齐聚,一时间没了声响,只听闻他脚步不急不缓走至案前,指着舆图,沉声道:“我已考虑清楚,大军明日开拔,这一次,直取皇都。”

即便勇猛好战如孟良,也倒吸了一口冷气,更遑论其余老沉持重的将领,心中显然皆有无数疑虑,只是惮于上将军威严,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

江载初将诸将的反应尽收眼底,却只抿唇轻笑,修长指尖触在羊皮纸制成的舆图上,沿着山峦起伏、河流弯道一路往上,直到皇城,轻声道:“兵分两路,这便是第一军出兵的路线。”

“这,这不是绕了很多路么?”孟良皱眉道“上将军,最短的路线,应当是从长风城出,一路经寅水、太原、雁门,直取皇城。”

“最短的路线,却不是最快的。”江载初目光巡视众人,显然并非在对孟良一个人讲,“太原雁门皆是易守难攻之地,虽说并非打不下来,却足以给朝廷准备的时间。而这一条路,虽然难行,却少有人经过,守将及兵力也不足为虑。”

“我们的骑兵足够精良,快速突进,十五日内就可抵达皇城之下。这时朝廷恐慌,元皓行必然命各地出兵勤王,此时的太原、雁门、平城等地军队开拔往皇城,守备空虚,第二军从孟良讲的这条路行军,当可轻松取下这数个关口。”

“此时数支军队必然回赶,我们两军绕过皇城,前后夹击,先将这几支军队剿灭。剩下的皇城,便如探囊取物。”

“呵……”

“这样啊……”

诸人皆是带兵打仗的行家,茅塞顿开——这条路不是没人走过,却是从未被人用作兵道。

轻轻感叹声中,人人心中默念的,却是一句:兵行者诡,眼前这举重若轻的男子,却着实是这兵道的大家。

“上将军,我还有一事不明。”关宁军统帅连秀踏上半步,“原本我们取下长风城即刻出兵,才是最好的时机。为何却又要拖了这几日,给朝廷准备的时间呢?”

江载初面容平静如水,似是轻轻扫过了立在一旁的景云,开口道:“我特意给朝廷留了这几日的时间。”

“若是取下长风城即刻出兵,朝廷上下绝无二话,定然即刻调兵遣将前来围堵。若是给了他们几天时间……”江载初唇角露出讽刺淡笑,“元皓行和太皇太后那一派系必然会起矛盾。”

景云一直沉默着,直到此刻,才明白江载初的真意。

太皇太后的侄子周景华如今是丞相,为人傲慢狂妄,却因是外戚,且控制着小皇帝,权势滔天。青年官员的首领元皓行心思缜密,手段周全。两派之间争执不断,常常势同水火。

江载初取下长风城,并未即刻北征,并非为了女人冲昏头脑,失去战机。

相反,他是刻意留给朝廷这两派内讧的时间,坐收渔翁之利。

这般一想,昨晚自己实在是太过唐突,也太过浅薄了。

“关宁军的骑兵,我素来信得过。”江载初笑着指了指连秀,“阿秀,你跟着我,咱们辛苦点,皇城下跑一趟。”

连秀双眸放光,大声道:“是!”

“至于第二军,景将军,交给你了。”他淡淡抬起头,望定景云,“我会将虎豹骑神策军整编后交给你,第一军七日后出发。”

能够感受到同僚们羡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景云只觉得气血激昂,单膝触地,低声道:“定不负上将军期望。”

他想起刚起事那些夜晚,江载初与他商讨布阵,末了轻道:“阿云,连累你跟着我,脑袋说不定也会不保。”景云只得嘿嘿一笑,“殿下,我不怕死。”

整整三年的时间,上将军麾下良将愈多,可所有人都知道,能令上将军将性命托付出去的,也不过一个景云罢了。

军令已下,后续筹备粮草、绘制行路图的事便一一由部下领去,江载初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听到侍卫来禀报:“厉大夫看过了韩姑娘,在门口等着。”

厉大夫原是京中老御医,告老还乡之后回到江南。又因为江载初起事,老人家不请自来,笑眯眯把着胡子道:“殿下,您幼时的病症都是老夫治好的,现如今,可还用得上这把老骨头吧?”

老人家医术精湛,江载初素来敬重,见他一步一摇地进来,站起相扶。

“先生,她的伤怎么样?”

“这姑娘吃了不少苦吧?”厉大夫横了他一眼,“指甲拔了,脖子上一圈红痕,胸口的伤好不容易结痂,又裂开了。”

江载初沉默不语。

“不过这些都是外伤,也都能治。”老人话锋一转,“你可知她体内有些怪异?”

他怔了怔:“什么?”

“老夫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可按理说女子的寸脉尺脉总是一沉一浮,可她的寸脉极为怪异……”老先生皱了皱眉,“总之,这种脉象的女子,将来不易受孕。”

“不易受孕?”江载初轻声重复一遍,“是她……体质如此么?”

“不。”老人摇头道,“这才是诡异之处。我瞧着她的寸脉似是被什么压制住,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却绝不是寻常用的金石药物。或许是,蛊吧。”

心中瞬时有郁结,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江载初沉默良久,方问道:“先生,这样的体质,能调理好么?”

“姑且一试吧。”

送走了厉大夫,江载初走至厢房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里边的低语声,似是有人在低声抽泣。

他皱了皱眉,手扶在门上,便没有用力推进去。

一念之间,却听到维桑的声音,虽然虚弱,却是安静的:“未晞,别哭了……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那么大一个口子?”未晞抽泣道,“我就该拦在姑娘身前的……是我没用。”

“薄夫人也不是有心的。”她断断续续道,“我现在困极了,你这般哭下去,我可睡不着呢……”

蓦然间止了哭,未晞道:“我去给姑娘看药,姑娘睡一会儿。”

哭的并不是她……江载初闭了闭眼睛,却不知为何,心底松了口气,却又空荡荡的无所着落。她早就不会哭了,哪怕昨晚差点被自己掐死,她也只是看着他,一意的忍受。

江载初恍然间记起以前她好奇他的佩剑沥宽,趁着他不在时偷偷抽了出来把玩。

他正巧回府,她一慌,手中长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还被剑锋割破了手指。

他铁青着脸走近,她却以为他要责骂,一抬头的时候便含着泪水,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明知割破手指没那么痛,也明知她不过在装可怜,他竟然还是心疼她欲哭不哭的样子,伸手替她擦了眼泪,无奈道:“手指给我看看。”

至今还能记得她狡黠的眼神,怯怯的,却又十分灵动。

——并不是现在这样,隐忍沉默,叫他再也窥测不出她的心思喜怒。

“上——”未晞开了门,却见上将军立在门口,倒是吓了一跳,正要行礼,却被制止了。上将军微微颔首,并无什么表情:“她还好么?”

“刚刚睡着。”

他点了点头。

“将军……要进去看姑娘么?”未晞还记得昨日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时间不敢离开。

他并未回答,似是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

长风城内诸大军营兵马开始调动,街道上人马往来不绝。

神策军主营,江载初坐上座,手中展开舆图,与景云低声商讨数个关口如何突进。

正午至深夜,期间简单用了餐,江载初将自己所虑详细告知景云,只是战场上瞬息万变,更多的,却是要依仗统帅的经验和判断。

“上将军,我却有些担心你……”景云摈退了侍卫,低声道,“关宁军虽精锐,到底不过六万人,若是一路被拖上一拖,大军围剿过来……”

江载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便是要正面强攻,有硬仗要打,关宁军也绰绰有余。”

“或者,还是您带着第二军,我来带第二一军。”

“这次骑兵只求一个快字。我曾带着神策军在荒漠追击匈奴九日九夜,骑兵突击经验,我比你们都更多。况且,遣你去夺关,我亦经过思虑,行兵布阵上,你习的是最正统的兵法,军中无人能胜过你,再合适不过。”他轻轻摇头,“毕其功于一役,阿云,若是顺利,以后便不用这般颠沛流离四处征战了。”

景云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由衷的信服,轻声道:“是。”

“还有件事。”他顿了顿,“交给别人我并不放心。”

景云心中隐约猜到了,却不说破,只道:“将军请说。”

“我揣测元皓行的反击,除了就地围剿,还有一个……就是直捣后营。”江载初沉默了片刻,秀挺的眉轻微上挑,眼神明锐,“长风城,或许会是他的目标。”

“你是说他可能不管两支军队,直奔这里而来?”景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一细想,却又像是元皓行的作风,皱了皱眉,“那怎么办?”

“两军动作要快——至于这里,你派人将女眷老弱送回后方。”

“女眷?”他顿了顿,有意问道,“都送回去么?”

江载初站了起来,“她留在这里调理身子,过两日我会让人送她过来。”

景云并不问“她”是谁,额角轻轻一跳,追问道:“送去哪里?”

“我身边。”江载初简短道,“我已从亲卫中选了几人,你知道就好。”

“将军——”景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行军打仗带着她,实在诸多不便。”

有夜风从营账外卷进来,烛火明灭,年轻男人狭长明秀的双目轻轻眯了眯,却终究还是黯了些,终不复指点万军时的从容。

他仿佛没有听到那句话,直到走至营账门口,方才听到景云又说了一声:“将军,我将她送至后方,日夜让人看着……这样呢?”

“她若是不见了呢?”他脚步顿了顿,并不回头,“我输不起这第二次。”

将军府静悄悄的,江载初走进厢房,未晞原本靠在桌边守夜,一个激灵便醒了。

江载初示意她出去,径直走至床边。

维桑睡得正沉。

他在她床边坐下,许是床榻有轻轻一动,她甚是警醒,立刻睁开了眼睛。一抬眼,方见到是江载初,她挣扎着便要爬起来。

他不轻不重地按住她的身子,淡声道:“韩维桑,你究竟对你自己做了什么?”

她睁着眼睛,眼神略略有些迷惘,长睫柔软而微翘,仿佛并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俯下身,愈发得迫近她,“你体内抑制寸脉的,究竟是什么?”

维桑倏尔微笑起来,声音谦卑而柔和,“这不正是合了将军的心意么?其实昨日,你不必给我喝那碗药——因为我本就无法受孕。只是……却也没有机会告诉将军。”

他的瞳孔有轻微的收缩,唇角冷硬地抿起来:“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维桑终究还是慢慢坐起来,目光垂下,轻声道:“我对自己做了什么,与将军有何干系?这不是将军所要的么?”

他的眸色正一点点的变紧,浓黑,凝濯,忽得变成勃发怒气,“你何时在自己身上种下的?如何拔除?”

“出洮之时。”她淡淡抬起眸子,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中,却未带着丝毫情绪。

“三年前?”

“将军说得不错,我不配有将军的孩子。”她轻轻扬起唇角,笑容微薄却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与固执,“可是一个洮人,却不该,也不会怀有洛人的孩子,不是么?”

清脆的啪的一声——

他扬手挥去,下手极重,维桑脸颊红肿了半边,唇角裂开,细细一道鲜血滑下。

她却不避不闪,只是轻笑,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动怒。

江载初冷冷看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道:“韩维桑,为了你这句话——将来有朝一日我若得了天下,你们川洮之地,男为奴,女为婢,永世不得翻身!”

终于还是激得他拂袖而去,看着修长的背影渐渐离开,维桑却慢慢拢起双腿,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未晞匆忙奔进来,小心翼翼打量维桑,轻声道:“姑娘,你……在哭么?”

她慌忙擦了擦眼泪,轻声道:“没有。”

“你的嘴角……”未晞小心地替她抹去鲜血,“上将军他……打你了么?”

维桑微微有些恍惚,最后却只是笑了笑,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他……只是比我更有些难过吧。”

未晞要扶她躺下,她却不肯,怔了半日,才如梦初醒般问道:“外边出了什么事么?”

“不知道,跑来跑去都一天了。”未晞轻声道,“姑娘,我听到……适才上将军的那句话了。”

维桑怔了怔,“哪句?”

“男为奴,女为婢……”

维桑见到她担心的眉眼,只轻轻地笑了。

她身上处处负伤,眉宇间又时常郁结,这是未晞头一次见她笑得这般舒心——仿佛在满是尘埃的土上绽开了一朵花,这一笑的风华,又远胜人人赞誉的薄夫人。

“未晞,你想家么?”她忽然轻声问道。

“我记得家中好吃的辣子酱呢。”未晞低声道。

“总有一日,咱们会回去的。”她喃喃地说,“不会有人再欺负咱们,不会有人逼咱们绣到双目渗血,不会的。”

未晞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却又觉得,这样的姑娘,又是她从未见过的。

这般顽强,又这般好看。

翌日上午,未晞服侍维桑梳洗时,咕哝了一句:“怎的外边多了这许多侍卫?”

维桑往外望去,果然,院子里站着不少人,皆是些生面孔,许是江载初换了卫队。

“让我进去见上将军!”

门口忽然响起女子声音,未晞立时警觉,低声道:“又是她,姑娘你别出去。”

维桑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倚着窗边听了一会儿,那声音却越来越大,直欲闯进门来。想来这么多侍卫也知道薄夫人是将军最宠幸的女子,也不敢对她如何阻拦。

片刻之后,门外动静小了些,却听见男子清冷却有礼的声音道:“薄夫人,何事在此处喧闹?”

“上将军为何要将我送回后方?”薄姬的声音收敛了些,却依旧不肯罢休,“我要亲自找将军问清楚。”

“上将军已经不在长风城了。将军走前吩咐人将你送回后方,亦是为了你的安危,还请夫人勿让我们难做。”

“那她为何能够留下?”薄姬怒道,“她为何不同我一起回去?”

景云沉默了片刻,回道:“韩姑娘身上有伤,不宜挪动。”

薄姬蓦然指向维桑,“她能下地,能走动,有什么伤?”

景云见到维桑,只略略点了点头,转而对侍卫道:“送薄夫人回去,马车半个时辰后出发,不得延误。”

“我要见上将军。”薄姬却仿佛没有听见,怔怔地站在那里,“他说过,无论何处都不会抛下我……”

维桑无声地打量这个年轻女人,她今日是细心装扮过的,发髻结得活泼可爱,原本宽松飘逸的裙裤,却拿红绳缚住裤脚,娇俏甜美,如今却红着眼眶,站在那里,只是不肯走。

“上将军走了么?”她问景云。

景云并不想同她说话,只生硬点了点头。

“那我也去后方吧。”她不欲景云难做,低声道,“我同夫人一道走。”

“不行!”景云脱口而出,看到薄夫人怨怼的眼神,顿时觉得头大,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道,“你的伤不能长途行路。”

维桑怔了怔,也不欲纠缠下去,转身回房。

身后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大约景云到底还是将薄姬劝走了,她却看了一眼如今空无一人的书房,江载初竟真的已离开了。

心神恍惚地坐在桌边,喝水的时候才觉得味道有些古怪,维桑看了一眼抿嘴偷笑的未晞,这才发现自己端起的是一碗刚熬好的药。

“姑娘一气喝了吧。”未晞笑道,“刚刚煎好呢。”

她捏着鼻子喝了下去,却见门口景云大步进来,看着她将药喝完,方道:“将身子养好,再过上十余日,我会让人送你过去。”

“去哪里?”

“将军那里。”他平静道,目光却深深地在韩维桑身上脸上辗转,似是在仔细查看她的表情。

“他是北征吧?”维桑怔了怔,“我会与他添许多不便……”

“这点你知我知,他自然也知道。”景云淡淡道,“可他偏偏放不下你。”

维桑沉默下来。

“韩维桑,我若是他,见你之初,便已杀你百次千次。”

维桑并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说,唇角带出一丝笑来,却又牵动昨日裂开的伤口,密密带着刺痛:“那么,有时候,我真希望他同你想得一样。”

景云清亮的眸色中划过一丝怒气,最后却忍了下来,“这一次,你莫要再辜负他。”

她静静望向窗外,轻声道:“我欠他多少,总归,我会一一还他就是了。”

疾行数日,关宁军骑兵精锐的前锋已经抵达常淮地界。

上半夜休息了一个时辰,数万人马并未埋锅造饭,只是在细雨中无声地吃着干粮,淋着冰凉的雨水,靠着马匹睡了片刻。前方又传来了命令,不能耽搁,即刻前行。雨势渐渐变大,道路变得泥泞难走,骑兵们下了马,默不作声地牵着缰绳往前走。这样艰苦的行军,却并没有人出声抱怨。因为每个士兵都知道,他们的统帅在最前边,一样淋着冷雨,啃着石头一般的干粮。

“京师传来的密报。”连秀勒住马缰,将一粒蜡丸递给江载初。

雨水越来越大,仿佛有人将天幕撕开了,海水倾泻了下来。江载初接过蜡丸,驱马行至一棵柳树下,命左右点亮了火折。

捏碎蜡丸,里边纸上却只有一句话:元皓行出京,不知去向。

雨滴透过柳树枝叶落下来,很快便将字迹打湿,墨团糊成一片。江载初收拢掌心,沉吟着没有说话,脸色渐渐凝重。

“将军,上边说的什么?”连秀察觉到他脸色有异,追问了一遍。

“景云那边动身了么?”

“前日开拔。”

江载初凝视那道几乎划破长空的闪电,忽道:“夺下长风城至今,已经过去多少日了?”

“近二十日。”

“二十日……”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可当此时,除了一力奋进,并无他法可想,他沉吟片刻,下令道“全军上马,明早务必赶到淮州境内。”

关宁军接到命令,但见黑甲翻腾,骑兵们默不作声地翻身上马,绵绵不绝的队伍仿佛是一条觉醒的巨龙,由前及后,在暗夜中向前方奔驰。

巨雷声响,滚滚而来,而闪电亦未停歇,照亮四方荒野。

视线仿佛被那那长长的闪电灼伤了,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江载初猛地勒住马,竟觉得风雨中多了分寒意,下意识喊道:“连秀!”

“在!”

“你带上我的亲卫营,即刻回长风城,去将韩姑娘接出来!”他面沉如水,握紧手中缰绳。

“即刻?”连秀怔了怔。

“马上回去!”江载初唇角紧抿,雨水从脸颊边滚落,线条冷峻。

“上将军,你的亲卫营从不离身——还是我从关宁军抽调些人……”

江载初却并未听他说完。

他的身后一支数十人的骑兵已经出列,骏马低着头,打着响鼻,呼出的白气在雨夜中团成一圈又散开,骑兵们一色玄色铠甲,静默无声。这支亲卫从神策军中精选而出,一直跟着上将军,平日里悄无声息,也不见踪迹——却如一团暗影,寸步不离。

“无影,跟着连将军回去,务必把她接回来。”

此时的长风城亦是疾风暴雨。

巡防士兵如同往日一般在城墙上值守,因为几大军营都在数日间撤出,巨大的城池在雨幕中显出几分寂寥空阔。

雨越下越大,将城头的火把几欲浇灭。

士兵往城墙上的箭楼屋檐下躲了躲,试图稍稍避开这雨,然而转身的一瞬,他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城墙之下,漫山遍野亮起了火光。那些光亮尽管也被雨水搅得摇摇欲坠,却在暗夜之中,如同无数野兽的眼睛,莹莹发亮。

士兵揉了揉眼睛,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返身冲进箭楼,拼命敲响了大鼓。

咚——咚——咚——

肃穆低沉的声音穿透了密密雨水,在全城回荡。

维桑胸口的伤已经渐渐地好了,却被这一晚上风雨声催得睡不着觉。

未晞奔了进来,大声道:“姑娘,不好了!敌人打过来了!”

甫一进屋,她就看见维桑站在窗边看着远处城墙,身上却已穿好衣裳,神容镇定。

“姑娘,说是敌人在攻城呢!”未晞吓得有些发抖,“……怎么办?”

维桑回过头,抚慰般对她一笑,“别怕,咱们不会有事的。”

她只简简单单说了这句话,未晞却觉得镇定下来,仿佛瞬间拂去了慌乱。

“韩姑娘。”屋外有人敲门,声音极是有礼。

维桑示意未晞去开门,进来一身铠甲的士兵,恭敬道:“长风城有敌军来犯,末将送姑娘出城。”

“守得住么?”维桑轻声问道,“是什么人来犯?”

“这些末将不知。”那人只道,“姑娘这便跟着走吧。”

待到走至将军府外,才发现门前街道上已经站了数十人,为首的男子将缰绳递给韩维桑,问道:“姑娘可会骑马?”

维桑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又问未晞:“你会骑马么?”

未晞摇了摇头。

“来,和我共乘。”维桑向她伸出手。

那军官却将未晞抱起,放在自己马前,清斥一声:“走!”

他们前行的方向是往东北,经过城中一个路口时,维桑忽然勒过马头,径直从队伍中穿过,一夹马匹,往城头奔去。同行的侍卫们显然不知道她的骑术如此精湛,愣了愣,方才催马追上去。

维桑奔至城头远眺,却见大雨之中,城门北向的攻城之战已经开始。城墙下是望不到尽头的火把光亮闪烁,云梯正密密架起,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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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对一个陌生人说:“可我有了婚约。”

年轻人轻轻扶着胸口大笑起来,直到双颊上泛起红色,“有了婚约又如何?”他俯下身,将她抱上马放在身前,那一篮未采完的桑叶落了满地,四散飞扬。

那是她是第一次骑马,吓得一动不动。

耳边是他低低的声音:“阿蛮,你只要跟着我便好。”

那样深沉却又怅然的声音,几乎令她觉得,他是不是认错了人。

她原本惊魂未定,却对上那双深邃明亮的双目,蓦然间绯红了脸颊。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年轻男人……那个年轻男人脸色略有些苍白,神情却又有些古怪,那目光,似是深情,又似仇恨。

“你叫什么?”收敛起那些目光,他轻声问道,声音悦耳且低沉,是一口标准的官话。

“爹娘叫我阿蛮。”脱口而出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竟把乳名告诉了他。

“好,阿蛮,你……愿意跟我走么?”他淡淡笑着,目光落在她一身并不如何好看的打扮上。

她寻寻常常的语气,听在薄姬耳中,却不啻于极大的讽刺。

薄姬一时气急,反手便是往她胸口重重一推。

虽是女子的力道并不甚重,却恰恰推在她伤口的地方,维桑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剧痛,一时间竟再也站不稳,跌坐在地上。

“你——你还装柔弱!”薄姬更是怒极,正欲再上前斥骂,门口丫鬟却喊道:“夫人,上将军回来了。”

薄姬不欲再同她纠缠,转身便去寻上将军了。

走在官道旁的时候,数匹骏马极快地从身边掠过,扬起漫天飞尘。

她被呛得转过身,走得慢了一些,心中诅咒着那些骑马的人,却不易一匹黑马去而复回,直直冲自己而来。

她从未见过这般高大的骏马,清亮的嘶鸣声中,它扬起前蹄,在她以为一定会踢到自己的时候,却稳稳地停住了。

马上的年轻人轻袍缓带,拿一根玉簪束起黑色头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而他的身后,皆是回身追来的骑兵侍卫们,退开大约两三尺的距离,拉开成两列,沉默地等待。

她全身皆紧紧贴着他,薄料长裙因此也沾了水,被热气一熏,更是曲线毕露。她又是一意要讨好闹他,纤细平坦的小腹更是在他精壮的腰身处厮磨,顺势踮起来,去亲吻他的唇。

江载初站着不动,一手扶着她的肩膀,由她轻喘着吻在唇上,良久,却不轻不重推开她,沉声道:“别闹了,景云他们还在等我。”

薄姬蓦然被推离,重重咬了咬唇,几乎要哭出来。

他却已穿好了衣衫,走至门口,方回头,皱了皱道:“你不要去见她。”

他说的是那个女人。

屋内未晞连忙跑上来扶起维桑,几乎要哭出来:“姑娘,你没事吧?”

维桑深深吸了口气,强把那阵剧痛压下去,勉力笑道:“你先扶我起来。”

未晞将她扶到床上,小心翼翼解开衣裳,却见先前敷着药的伤口,原本结了浅浅一层痂,此刻又尽数裂开,鲜血正缓缓淌出来,触目惊心。

未晞吓得手一哆嗦,真的哭了出来:“姑娘,我,我去找大夫。”

江载初将将从热水中站起来,身后便有一双柔软手臂将他抱住了。

维桑却只是看着她,眼前的年轻女子穿着藕荷色襦裙,松松缀着望仙髻,虽未施脂粉,却也美得清丽动人,那双眼睛里……她能轻易读出来,便是愤恨。

自古女人争宠,无不将自己掩藏在温婉顺和的面具之下。江载初是该有多宠一个人,才能允许她将种种情绪不加掩饰的表达出来呢?

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爬过了心口,维桑勉力收敛起情绪,笑了笑:“我也不知——”

话音未落,薄姬却转过身,狠狠道:“别以为将军一时宠幸你就敢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

维桑笑了笑,仿佛事不关己道:“夫人若能劝得将军……将我放离此处,我也感激不尽。”

温热的触觉让他回忆起昨晚,一瞬间的怔忡之后,他很快意识到是谁在抱着自己,轻轻拉开她的手,他淡声道:“怎么了?”

她却不依不饶,手中虽拿着白色软布,却也未替他擦拭身体,只哽咽道:“将军如今是……再也不看我了么?”

江载初转过身,薄姬微红了眼眶,有些执拗地盯着他看,一字一句道:“将军,你还,喜欢我么?”

他的脸上原本带着几分淡漠似的不经意,蓦然听到这句话,“你还,喜欢我么”……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只是语气温柔了些,抬起她下颌道:“什么事不开心了?”

薄姬见他并未生气,胆子便大了些,双手缠在他颈间,嗔道,“你不是收了别的女人么?”

第3章 旧知 (第2/3页)

人,又或许是被那句“夫人”刺到,倏然挪开了目光,轻声道:“薄夫人,一早怠慢了。”

薄姬脚步轻抬,径直进了屋内。昨晚她得知江载初留了人宿在厢房,一时间难以置信,她受江载初独宠近两年,首次尝到被分宠的滋味,原本就酸涩难当,一大早便过来要见江载初——未想到他已去练兵,依然把那女子留在了房内。

原来还是她。

薄姬见维桑面色苍白站在那里,容颜虽憔悴,却也带着楚楚动人的姿态。再想起之前她以琴师之名进入府中,扮成谋士的样子,更是步步经营,到现在上将军竟留她在厢房睡下……冷冷笑道:“上将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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