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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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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桑抬头,手指辣辣的似是有万针戳入,她分不出功夫如往常般掩饰些什么,只笑笑道:“将军说的是。琴艺不过怡情所用。维桑天生享不了那些清福,实在不能弹,却也没什么。”她目光掠过侍女送上的衣裳,目光中倒是掠过一丝疑问。

“阿蛮送你的。那日让你沐了凉水浴,她很是过意不去。”

“夫人只是误会了,维桑并不敢当。”

“府上账中,都说我对阿蛮太过骄纵了些。”江载初不经意言笑。

维桑一时间没有说话,却只沉沉看着榆木案桌,轻声道:“我倒觉得,这世上,若还有个人能全心纵容,便不会觉得太过孤寂。”

因天下四分五裂,诸侯林立,烽烟不断,大道上常见流民们四散,诸城池的看守也习以为常。他们拔出刀剑,呼喊恐吓这些难民,不准他们入城,将他们赶上周围的荒山野岭,任其自生自灭。

落脚在离长风城十数里远的营账中,维桑拆开右手上包裹的棉布,粗粗看了眼长出的新肉,果然,没有再长出指甲片。

昨日痛楚尚惊心,今日却已痊愈。

这世上万物,历过再多伤痛,在时光流淌中,总也能渐渐完好。

维桑弯腰出了帐篷,看着周遭莽莽群山,他们留在此地,已经一月有余。

眼见景云带着数人一身尘土,下山而来,维桑急忙跑去,问道:“如何?”

景云依旧对她不理不睬,他身后一名模样老实的汉子抹了把汗,笑道:“姑娘,渠首已经找到,正在改道。”

“与上将军约定的日子,大约还有半月。”维桑心中盘算了片刻,又望望这极晴朗的天色,掩饰住内心焦虑,“徐叔,来得及么?”

徐叔沉吟了一下,并不敢答应,维桑心下一沉,却听景云道:“按照约定,上将军明日率军开拔,今晚便开始了吧?”

春日里是极干燥的天气。

镇守长风城的是老将王诚信。老将军生平并没有什么嗜好,唯好酒,入夜之后便会在府上小酌几杯。这些日子雨水颇少,空气中都是尘土的味道,老将军倒了一杯酒下去,忽听门口军士传报:“将军,前边斥候传报,叛军已祭过天地,明日便会开拔。”

老将军举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领军是谁?”

“江载初。”

“宁王啊。”老将军低低叹了口气,花白胡子略有些翘起,他神色不动,“终有这一日,来便来罢。”

话音未落,空气中弥散开一点火星子的燥味儿,蒙蒙夜色之中。亮光一现,却是远处群山秀木中,映得天边星子也黯沉了下去。

老将军走至窗边,眯眼望了望:“莫不是这山上走水了?”

“天干物燥,长风城周围群山上多是挖野菜充饥的流民,只怕是夜半烤火,点了这山也未可知。”副将忧心道,“将军,需要派人去扑灭么?”

“大敌当前,不得分兵。”老将军霍然转身,“传令全军,明日一早在点将台备战!”

“韩公子,火势如今蔓延开半个山头,只怕……城内守将会下令扑火啊。”

灼热的气息旋流扑面而来,维桑站在山地,看着烈烈雄火,只觉得鬓边的长发都被烤得微微卷曲起来。

“不会。”维桑笃定道,“此刻上将军领兵而来,守将王老将军是稳重之人,绝不会分兵出来灭火。况且……”

“况且这大火将夜晚照得如明昼,长风城地势颇高,里边的人能将城外敌军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于他们有利。他们绝不希望这火灭了。”

景云接过维桑话头,负手望着火景,悠悠道,“上将军已经拔营。”

“多谢景将军告知。”

“大战当前,这般豪赌,你心底可有一丝忐忑?”景云目光如刀锋,仿佛要看出眼前这女子心底是否有一丝软弱。

“忐忑?忐忑可能助上将军打胜仗?若是能,我便存些忐忑。”维桑冲着年轻骁勇的将军一笑,半边脸色映在火光之中,“若是不能,要来何用?”

元熙三年春。

上将军江载初率军二十万,由南自北,抵至长风城下。

同日,守城老将王诚信接朝廷军令,调集周围城池守军,共计三十余万,务必将逆贼斩杀于城下。

许多年后,长风城周围的老人们回想起那一战,犹自心惊胆战。

自古以来,无数战争在此处发生。然而只有这一战,被称为“长风之战”。

攻城的军队抵达长风城下那一晚,分明已是星夜,可是漫山遍野的火光将大半天空照得明如白昼,压过一切星辰。空气中不安地弥散着焦炭和松脂的味道,军士们抹一把脸,抓出一道道黑痕,火势随着风势,舔舐着夜空。

长风城内,每一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驻扎安顿下的敌军们。方阵一个又一个的矗立起来,人头如同蚂蚁一般,沉默而迅速。其中一个方阵忽然起了动静,从中拉开一条空隙。旌旗翻滚间,一队人马急速行进,直入主账。

城头上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将军,那是……”

“宁王殿下。”老将军手握着长枪,仰头一笑,“很好,军容完整,训练有素,未让我失望啊。”

老将军一挥手,转身的刹那,忽又停步,问身旁副将:“我在此处驻守,已有多久了?”

“从先皇年间算起,已有二十年了。”

“呵,当年他还是个孩子,先皇便送他来我这里学习兵事,吃穿用度,和一般士兵无异。”老将军抚了抚花白胡子,“殿下倔啊,老夫就打,打到他下不了地……想不到,想不到有这一日,对阵为敌。”

副将自是知道这段往事的,低着头不敢开口。

“如今兵场相见,就看看这小子,这些年可有进益吧。”老人慨然一笑,转身下城。

江载初在主账中坐下,佩剑尚未搁下边听卫兵来报:“景将军来了。”

“如何?”江载初起身相扶。

“这火已烧了月余,独秀峰几已化成坚实焦土,炽热滚烫,人足不能踏上。”景云站起回禀,“上将军,这山已经够热了。”

江载初点了点头,“渠道呢?”

“徐先生督促着数千士兵,如今还在深山中挖掘改道。”

“韩维桑人在何处?”江载初沉默片刻问道。

“和徐先生一道进了山,十几日不曾出来了。”

“知道了,去把孟良叫来,明日攻城,他为先锋。”

“上将军,守城的是,王老将军。”景云踌躇再三,轻声道,“你和他……”

“战场之上,并无师徒之谊、往日之恩。”江载初在灯下轻拭佩剑沥宽,一丝寒芒盈于眼中,语气平淡,“老将军与我一样,心知肚明。”

“可是——”景云低着头,一字一句道,“她用的这计,景云觉得,有失天道。”

“有违天道?”江载初霍然站起,唇角虽是抿着的,眼神深处却了无笑意,“我江载初顺应天道时,老天怎么对我?而这所谓天道,又何尝顺应过我了!”

为主帅蓦然窜起的烈火所摄,景云后退半步,低头跪下,再不敢言。

翌日。

江载初以孟良为先锋,向长风城南门发起攻城之战。

列阵在前的虎豹骑只作试探之用,投石机上放下了巨石,如雨点般往城墙上砸去。砰砰砰巨响之后,青黑色的石墙上却只留下浅白色的印记,丝毫不能撼动这座城池。士兵们扛起百丈云梯,顶着城头上的热油、滚石,挪向城脚。

江载初站在主账,右手按在佩剑上,一瞬不瞬望向前方战情。

斥候如同流水般往来于前阵与主账,带回最新战报。

“虎豹骑先锋伤亡颇大,孟将军已派遣步兵替上……”

“目前尚无一人登上城门。”

这漫天狼烟之中,江载初静静立着,修眉俊目之下,眼神冷酷。

麾下一名守将踌躇片刻进言:“上将军,这几个时辰过去,都是对我方极不利的消息。不如,让孟将军暂缓攻城。以免一战便挫伤了士气。”

江载初转身回账,厮杀声中,他的声音清晰传到每一人耳中:“长风城防御之强,我早就知晓。大洛朝数位皇帝熔了从天下收集起的数万斤黄铜,浇灌在城墙上,真正是铜墙铁壁。我原本也没指望孟良能在首战便攻克城池。”

将领们互望一眼。

“申时之后,连秀将军率关宁军接替孟将军,继续强攻。”

“连秀接令!”

阵前督阵的孟良接到军令,狠狠骂了声娘,操了长刀站在阵前,大声喝道:“弟兄们!上将军下了命令,虎豹骑久攻不下,要关宁军来换咱们!”

“咱们拼死拼活打了三个时辰,眼看要攻上墙头,可这功劳要被连秀抢了!你们服么?”

“不服!”

“不服就他妈跟我上!申时之前把云梯架起来!回去老子给你们庆功!”

孟良首当其冲,夺过身边士兵手中长弓,满满拉开,弓矢如同流星,三支并发,射向墙头。城墙上千夫长被一剑毙命,直直倒下来,坠在虎豹骑中,脑浆鲜血四溅。

三军静默片刻,孟良一抹脸上血泥,一脸狰狞:“杀!”

这三箭之威,士气登时大涨,士兵们随着主帅重新冲向城脚。

云梯林立,士兵们如同蚂蚁,悍不畏死地往上爬去,又一连串的落下,身体摔得稀烂。只是当次杀红了眼的时刻,没人在意生死,踩着同伴的尸体,依旧往前冲锋。

日头一点点的挪移。

虎豹骑勇猛至此,却终究敌不过长风城这座可怕的绞杀之城。云梯业已架稳,南墙一隅反复争夺,却始终未被拿下。

“孟将军,关宁军前来接替!”连秀举着帅令,催马至孟良身边。

孟良早已红了眼,嘶哑喝道:“滚开!老子还没杀够!”

“将军是要违令么!”连秀逼上一步,身边亲兵只待他令下,便要强行架走这先锋官。

孟良身边侍卫长刀出鞘,两下对峙,孟良死死盯着稳如金汤的城池,终于长长叹口气,下令:“撤军!阵地交给关宁军!”

强攻三个时辰的虎豹骑慢慢从战场上撤退,虽未克敌,却始终保持高昂战意。

城上守军们歇了口气,一直在督战的王老将军点了点头,叹道:“若是平原冲锋,此军无人可挡。”

接替而上的关宁军亦沉默地目送同僚从身边后撤,直到掌帅连秀举起长剑,怒声道:“关宁军兄弟们,虎豹骑兄弟们打得如何?”

战场上响起轰雷般答声:“好!”

“咱们占了第二轮冲锋的便宜,难道会不如他们么?”

“绝——不——!”

“好!那便随我冲!”

“杀!杀!杀!”

这一战从白日厮杀到深夜,又从深夜厮杀至白日。

长风城山上火光照亮半面夜色,主帅账营之中,上将军盯着舆图,烛光中侧影拖于案桌边。景云随侍上将军身侧,微微蹙着眉:“关宁军是将军麾下诸军团中最擅长耐力战的,又被虎豹骑一激,一日过去,至今还在死战。”

江载初一下一下扣着实木桌面,轻声道:“如今关宁军伤亡几何?”

“两成半。”

“到了三成之时,便将他们撤下来。全军休整,明日再攻。”

“明日还要战么?”景云吃了一惊,“上将军,崖城一战咱们统共伤亡不到万人。如今这般强攻长风城,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是要在这长风城败完么?”

“只有我们这边强攻,才能牵扯住城内守军的注意力。若是佯攻,以老将军的沙场阅历,一眼就知道在耍花招。”

“将军,你真的信得过那个女人?明明说好我大军抵达之日便能挖好,却又一再传来延误消息。万一她是和那边勾结了,有意引我们来送死呢?”

江载初短促的笑了一声,笃定道:“她不敢。”

“将军!”

江载初只挥了挥手,打断了景云,淡淡望向东方群山火势迅猛之处,“你亲自去探,看水渠那边进程如何。”

“是。”

独秀峰一侧可以望见长风城下,两军皆已收兵。

士兵与军医们穿梭在战场上,忙着救治伤员,就地掩埋尸体。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道在烘热的天气中愈发刺鼻。韩维桑卷起了袖子,同普通士兵们一起挖土。

本该在前两日强攻之时便完工,偏偏谁都没有预计到此处山土滑坡,水渠改道的进度立刻延缓下来。她比谁都明白此刻战场的形势,能早修成一日,江载初的压力便能减轻一分,若再迟上数日,江载初久攻不下,士气低落,即便此计成功,只怕将士们也攻不进这长风城。

灰头土脸埋首在泥土搬运中,手上缠着的纱布早已脱落,幸而如今只是擦伤,沙沙痒痒的没有大碍,维桑听到潺潺水流之声,可惜这水皆被面前这三块巨石挡住,如今已经漫起到了脚踝处,却始终无法顺畅流过。

“韩维桑呢?”

来路方向忽然起了骚动,数名甲士拥簇着一位年轻将军上来,兵器铿锵声中,维桑甫一抬起头,马鞭末梢便已经卷住自己手腕,拖得她一个踉跄。

“何时能完工?”景云双眼都是赤红的,一般将她拖至身前,怒声道,“你可知你延误一刻,底下多少兄弟要死?”

维桑挣扎了一下,直挺挺站在原地,嘶声道:“大伙都在拼命挖。”

凌空一记清脆的鞭响,所有人停下手中动作,愣愣看着面如寒霜的左将军。

他怒视着韩维桑,良久,狠狠一把推开了她,当先跃入水渠之中,带着卫兵开始推第一块巨石。

天色越来越亮。

王老将军站在城墙上,三日之内,他们已经打退了敌军数十次进攻。可是江载初却丝毫不在意己方的伤亡,派遣出麾下虎豹骑、关宁军、黑甲军数个军团,整日整夜轮番围攻。

这小子从来不是蛮干的人……老将军抚着粗粝的城墙,略略陷入沉思,为何这一次拼了命的死打?正自疑惑,万军之中,一匹白马跃众而出,马上之人一身玄甲,手持银枪,仰头望向城池最高处。

王老将军怔了怔,即便隔了数百尺,他还能认出这年轻人的样貌。

多年前第一次见时,自己还有几分不屑,总觉得这孩子生得太俊俏,可在这长风城的一年多时间,当时还是稚龄的宁王殿下便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的坚韧和毅力。他可以跟着士兵星夜起来操练;能随着斥候伏在冬日深雪中一动不动,查看军情;也能和同僚们一起咽下发霉一般、冻得像砖头似的馒头。

宁王江载初历练一年有余,最后离开之时,只深深向老将军磕了三个头。

咚咚咚三下,丝毫没有作假,额头破开,少年眼神清澈,一字一句道:“将军,我走了。”

老将军也不避让,头一次露出微笑:“小子,可承我衣钵。”

后来的江载初并未令他失望,朝廷派遣他去西域扫平匈奴,他用三年时间,每战必克,扫平敌寇。每每有捷报传来,老将军便在自己房内畅饮一番,击节而歌。

当年还显得稚嫩的孩子如今已经羽翼丰满,叛出了大洛朝,与自己两相对峙。

不知自己会否在他百战百胜的记录上,添上一笔呢?

这一笔,会是胜是败呢?

老将军一伸手,城墙箭垛后的弓箭手们悄然退下,战场上一片寂静,掉针可闻。

“载初拜见恩师。”

万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上将军下马,以弟子礼恭恭敬敬单膝下跪。

王老将军一手在空中虚扶:“战场相见,殿下,不需多礼。”

“恩师,可愿献城?”上将军站起来,仰头望着那直入云霄般的城墙,上边火把明灭,他看不清老将军的面容,一字一句,说得分外清晰。

“殿下的好意老夫心领了。既然效忠了大洛朝,若是朝三暮四,老骨头折腾不起。”王老将军慨然一笑,“我年事虽高,沙场上见,却也绝不会绕过你。殿下,当年的师徒情谊算是一笔勾销。”

众目睽睽之下,江载初微微垂头,没有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却只见他跪下,又磕了三个头,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将军,你同他叙旧这番话如此光明正大,若是传到朝廷那里,只怕不会饶过你。”副将压低声音在老将军耳边道。

“呵呵……”不知为何,老将军丝毫不在意的抬起头,望向烧得通红的天空,久历沙场的老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愈发大声起来。

“老将军?”

“你嗅到了么?”老人环顾这占城,喃喃地说,“似乎是死亡的味道呐。”

“我军又进攻了!”景云探身望向山下,眼见三块巨石已去其二,他心中又是焦躁又是兴奋,“快!快!”

维桑数日未曾合眼,此刻只是凭着一股毅力在劳作。只是这石头足足有十数丈高,完全堵住了这山间缺口,光凭人力太过微薄,除非山上运来数十匹马一道用力,方才能拉动。

“这样下去不行啊!”徐叔抹了把汗,抬头看看时辰,“远处玉山的雪水消融,水势已经涨起来。如今水渠改道,若是这块巨石再不移开,水流涌将过来,咱们这些人都跑不了。”

一名士兵俯身,听了听地面深处传来的轰隆声,脸色苍白:“水流马上便要过来了!”

“要不赶紧撤吧?”

景云双眸之中直要喷出火来:“这改道水渠若是不能通畅,此计就是败了!一旦败了,要有多少弟兄们死在这长风城下!”

他二话不说,直接脱了身上盔甲,露出身上精壮贲实的肌肉,跳下半人高的水中便去推石头。维桑的力气自然不如这些男人,心念一转,忽然骂自己太过糊涂,叫来了数名士兵,示意他们将这两日砍下的松树搬过来。

“一头抵在石头与地面缝隙间,用力撬另一头,大伙儿一起用力,把石头撬开!”

汉子们纷纷跳下了水渠,竖起一根又一根撬棒,石头略略动了分毫,众人一阵欢呼。只是尚未开心多久,忽然见到远处山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巨浪汹涌奔来——

“水!大水来了!”

众人大惊失色,唯有景云面容不动,喝道:“再撬一次!”

“一,二,三!”

男人们低沉的吼声中,巨石终于被撬动,轰隆隆的滚向一侧。

新的渠道打通!

来不及欢呼,众人忙不迭的四肢并用爬上两边高地,恰好与那山间洪流擦身而过。

那万马奔腾的水流之威,令见到的每一人都大惊失色。

山洪由上至下,奔腾浇灌那燃烧着的整座山头,蓦然间水火相接,天地间起了浓浓一股黑烟,几乎将视线遮蔽起来。而长风城正在交战的两军听到这巨大声响,无不望向城东那冒起粗壮浓烟墙壁的山头,甚至忘了彼此厮杀。

轰隆隆!

轰隆隆!

数十声巨响之后,那巍峨壮阔的独秀峰半座山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率慢慢下滑,生生断裂了!

守城的士兵们表情变得惊恐——这山,竟然炸裂了!

“妈呀!快跑!”

“要被活埋了!跑啊!”

在这天地之威中,士兵们扔下武器便开始奔散,王老将军站在城头,眼看着独秀峰被炸裂,尘土飞扬中,天地齐暗,五指不见,忽的惨然一笑。

早在半月前江载初命人放了这场大火,烧烫了整座山头,想必他又遣人去山后改挖渠道,将今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山洪引向整座烧得发烫的山。

遇热的山石蓦然间被浇灌雪水,自然炸裂开!

强攻是假!原来这才是江载初的杀着!

独秀峰这一倾倒,虽不至于湮灭整座长风城,却足以让城内每一个人闻风丧胆,全无斗志!

便在这瞬间,一直在军阵后蛰伏的神策军,也是上将军江载初的嫡系军出列,齐整上前,开始攻城!

号角吹响,早已失去斗志的守城军丢枪弃甲,而养精蓄锐至今的神策军不费吹灰之力登上墙头,手持火把,在沙石弥漫间开始攻城。

王老将军眼看眼前节节败退的情景,慨然而立,手持佩剑,当先一呼:“所有守军跟随我的将旗,死守长风!”他的亲卫军不过千人,却无一人逃跑,在败退的人潮中如同中流砥柱,牢牢拖住了神策军。

三个时辰之后,地动之声渐渐平缓,天空不再如漆黑不见五指,渐渐露出阴霾来。

胜败终分。

这座慑人的城池终于缓缓降下了巨大的城门,仿佛是一头被驯服的巨兽,历经了伤痛的洗礼,迎接新的主宰。

江载初策马而入,战争已近尾声。

“王老将军呢?”

“王老将军带着最后一支亲卫队,退入了将军府死守。”

“让连秀殿后,清扫战场。”江载初闭了闭眼睛,“余人随我来。”

至今,他都对这长风城的街道极为熟悉。

跑过这练兵场,再往右拐,便是将军府。马蹄声清脆的在青石板上踏响,他闭上眼睛,仿佛还在幼年之时,在练兵场上折腾得满身是汗,只盼着回将军府换身衣裳。

“吁——”

乌金马停在将军府门口。

将府上围得水泄不通的将士们让开一条路,江载初下马,叩响大门。

苍老的声音从容镇静,如同往日:“何人?”

“江载初。”他忽而挂起一丝笑,答得骄傲。

大门打开,王诚信老将军一身血污,抱着自己的长刀坐在庭院中,拧眉看着来人。周围是他剩余不多的亲兵们。

“将军,可以进来么?”江载初静静站着,带了腥味的风拂在脸侧,却衬得这年轻人愈发眉目如画。

“进来。”老人伸手召唤。

“将军,朝廷无德,你可愿来帮我?”上将军持剑驻地,以示尊礼,言谈间并不似刚刚生死相搏,仿佛故人交谈。

“老夫说了,若是年轻上数十岁,说不定也跟着你一道反了。”老人摸了摸胡子,“只是今年都已经七十九了,若再变节,岂不是被人笑话?”

“是。”江载初恭恭敬敬道,“学生不敢勉强老师。”

“那便好,那便好!”老人仰头大笑,神容极为坦然,声音却渐渐转低,变得柔和,“师父知道,这些年……你心里很苦。”

江载初定定凝视他良久,种种错综之色一闪而过,最终回复到平静无澜。

“……这一战,你做得很好。”老人用嘉许的语气续道,“往后,也还要这样走下去。”

“是,师父。”

一老一少不再说什么,江载初转身离开,走至门外,那扇门重新重重关上。

里边传来老人慷慨豪迈的声音:“孩子们,陪我战死此处,你们怕么?”

士兵们齐声怒吼:“追随将军!死守长风!”

“神策军何在?”上将军背对将军府,轻喝。

“在!”

上将军负手望了望天,用不见起伏的声音道:“攻下将军府。反抗者,杀。”

此刻独秀峰水渠旁,挖渠的军士们一个个坐在高地之上,只看着奔涌而去的洪流,累得脱了力。

“清点人数,下山。”

“将军,少了一十三人,皆是洪流来时来不及爬上被卷走的。”

景云静默片刻,环顾四周,心头忽然觉得一丝不安,叫来亲卫:“韩公子呢?”

“韩公子……也在这十三人中。”

景云怔了怔,忽然大喝:“谁都不许走!把韩维桑找出来!”

将军府最后一战已经结束。

江载初踏入府中时,兵士们站在庭院中提了井水,正一桶桶的冲洗地上鲜血。

他的神容看似无异,只在踏入书房之时,看着门槛前那块青石板,略略怔忪了片刻。

“上将军,王老将军的身体已经收拾稳妥。”

“厚葬。”江载初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只觉得心口那极厚重的压迫感令人透不过气。

“景云下来了么?”

“左将军还在山上……”侍卫眼神略有些闪烁。

江载初蹙了蹙眉:“怎得还未下来?”

“说是水渠挖成之时,有人被卷进去了,至今还在搜寻。”

“何人被卷进去,左将军说了么?”江载初心中已有了一个答案,只是模模糊糊的,又令人难以置信。

“左将军没细说。他只让人传话说……他会把人找回来。”

江载初嚯的站起,大步走向门口,然后脚步即将跨出时,他却又将步子收了回来,立定在那里。不知不觉中,扶在剑鞘上的右手青筋迸出,他一字一句:“传令景云,找不到便算了。给我回来!”

战后的事务相比起战时,要琐碎繁杂得多。

往常战场的清扫会交给孟良,而军力整顿与占领地治安则会交给相对谨慎的连秀。上将军在将军府中,也是通宵未眠。

上将军今日的处断较之往日,并不算果断,常常要反应片刻,才会回过神。然而愈是这样,手下的将领们便愈发的提心吊胆,总觉得一个说不对,那双微挑的凤眸中便寒光一现,仿佛是利刃插来。

“左将军回来了。”侍卫推门来报。

江载初手中的笔一顿,缓缓放下,“传。”

景云进门时疲惫不堪,发丝纠缠,身上衣上满是淤泥,哑着嗓子道:“将军,恭喜将军攻下长风城。”

江载初上下打量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倒是景云看着他与往常无异的神情,续道:“我刚刚把人都带下来了。有几个被冲走的,也都找回来了。”

江载初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笔尖上,淡淡道:“好,去休息吧。”

与一众同僚打过招呼,被戏称为“泥工”的左将军景云便退出了书房,只是在出门转身之际,他重又看了上将军一眼,心中片刻唏嘘,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庭院里,景云顺手接过军士手中的木桶,里边满满一桶冰凉井水,手一倾,哗啦一声便当头灌了下去。身上淤泥被冲刷下去,他顿时轻松很多,却想起适才在山上那一幕,忍不住心惊胆战。

韩维桑的确是来不及爬上高地便被洪流卷走。他命令士兵们漫山遍野的搜寻时,其实并没有抱着多大希望,在他心底,甚至隐隐的觉得,若是这女人死了,那是真的很好。左右上将军三年前心死过一回,如今再死一次,不过是难过上一段时日,那也便好了。

到了后半夜,山下传来了上将军的命令,只说“找不到便算了”。

仔细斟酌这六个字,一夜不曾合眼的左将军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低吼道:“是活是死,都给我把她挖出来!”

顺着席卷而下的洪流,终于在岔道支流处,找到了韩维桑。

真正是命大,她身子卡在两块巨石之中,才未被洪流卷走。

虽是岔道支流,却也水流湍急,士兵们忙着找绳索救人。隔了老远,景云一颗心就这么悬着,往事一件件的想过来,如他这般的局外人,竟也不知此刻希望她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将军,我去把人救过来。”亲卫往腰上系绳子,却被景云夺了过来,淡声道,“我来。”

摸索到岔道对岸,爬上巨石,景云先伸手探维桑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流在指尖卷过,他倏然放下心来,随即俯身抱在维桑腰间,用力一拖将她抱了出来。

维桑本已神志不清,这一下被惊动,只以为自己要被水卷走,用力攥着手中事物,只是不肯放手。景云凝神一看,原来是这山间巨木的根茎,足有小孩臂膀粗,想来她被冲走之时,伸手拉住了这树根,才支撑到现在。

被洪流浸泡至今,她身上肌肤都已虚浮起皱,手指比起往日,竟粗壮了数倍。

景云手中短刃一挥,将树根砍断,将她抱了出来。

脱力蜷在他怀中的韩维桑忽然睁开眼睛,勾起唇角,竟笑了:“我,还,活着?”

“死不了。”景云双手抱着她,一步步踏回水中,他因仰着头,下颌方正坚硬,“郡主,想不到你这般想要求生。”

韩维桑呵呵笑了笑,用力抓着景云的手臂,喃喃地说:“活着虽累,可我,还不能死。”

韩维桑这一觉约莫是睡足了好几个时辰,迷迷糊糊中,她心中却始终记挂着另一件事,到底还是不安稳,最终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姑娘醒了啊?”陌生的侍女脚步轻快的走过来,扶她坐起来,顺手在她后背塞上一个锦缎腰靠,又递过一杯斟好的茶水。

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维桑迷迷糊糊道:“怎的不是参茶?”

侍女怔了怔,手上便是一缓:“这里……没有参茶。”

倒是维桑反应过来,早就没有以往锦衣玉食的日子了,摇头笑了笑:“什么时候了?”

“姑娘睡睡醒醒的,好几日过去了。”

“好几日?”维桑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果然已经换上了夏日绮罗衣衫。

从初春投身上将军府,经历了这长风之战至今,堪堪三个多月过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维桑看着铜镜里的少女,虽不是极美,却也清秀,一笑的时候唇边露着梨涡,望之亲切可爱。

“姑娘给我取个名字吧。”少女笑着说,“我很小就被卖进将军府,做的是杂事,总是被阿三阿四的乱叫。不过前几日上边说了,以后让我服侍姑娘。”

维桑一抬头,院中一棵桃树至今未败,深粉淡白缀满枝头,轻轻一笑:“满树繁华开未晞。你叫未晞好么?”

“谢谢姑娘,这名字听着可真好。”未晞大喜,手中还在替她簪发,笑道,“今日已经是六月六了呢。姑娘还是要男装打扮吗?今儿外边可热闹呢。”

“六月六了?”维桑一惊,“上将军呢?”

“将军们总在后院书房议事,这儿可见不到。”未晞笑道,“姑娘先吃点东西吧。”

维桑来不及喝上一口粥,匆匆赶到后院门口,却见重重士兵把守,连半步都无法迈进。

“烦请通报,韩维桑求见上将军。”维桑向侍卫行了一礼,候在后院门口。

片刻之后,侍卫便来回报:“韩公子,上将军说了今日不见客。”

“景云将军呢?”

“景将军去城外巡视了。”

“那我便在此处等吧。”维桑无奈苦笑,静静立在门苑处。

初夏轻柔的阳光透过了阴霾的天色,也透过榆树茂密的枝叶落下,在黝黑的泥土上落下一颗颗圆圆的光斑。这座城池熬过了那时的杀戮和血腥,如今一片安宁。

维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日头从东挪移到中央,她听到一名侍卫压低声音道:“韩公子,你还是别等了……上将军一早就出府了。”

维桑只觉得这兵士有些眼熟,才记得原来是当日一道上山挖渠的,想来他也是好意。维桑道了谢,转身欲走,心下又琢磨了片刻,为何……他要瞒着人出府呢?

“未晞,你可会梳螺髻么?”维桑心急,自己拆下了束发,又解开外袍,“还有,这里有女装么?”

“姑娘,慢慢来。都备着呢。”未晞拿起篦子,指尖灵巧地卷起维桑长发,从容一卷,“姑娘要出去吗?”

维桑走出屋外,一时间为这阳光所摄,眯了眯眼睛。她本以为此刻的长风城城墙碎裂,必然满目疮痍,却未想,短短数日过去,战事结束,瞬间便恢复了生机。中轴之道上,城内居民们往来不绝,而远处城墙上兵士们正在修补墙体,两相无扰,很是和谐。

她沿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穿城之河两岸,却见不少人站着,笑嘻嘻的将怀中家养的猫狗扔进河中。猫狗落了水,匆匆又游回岸上,抖落了一身水珠。

所谓六月六,猫儿狗儿需得沐浴的习俗,到了此处竟也未断。

维桑正欲走得近些去看,忽然见到岸边站着的年轻男人。

穿着深蓝色卷云纹纹重锦长袍,背影肩宽腰窄,长发以玉冠束着,静静立着,气势却仿佛渊渟岳峙。那衣料虽贵重,却无织金,可见地位虽尊崇,却又刻意低调。她沉默着注视半晌,心中挣扎,到底还是决定转身悄悄离开。

恰巧一只大黄狗游上岸,狠狠抖了抖身上水珠,一大片扫来,那年轻人一时间没有闪避,落了半身的水。一旁狗的主人连忙上前赔不是,年轻人只是摆摆手,侧了身,淡淡道:“既然来了,却又打算这么悄悄的走么?”

维桑脚步顿了顿,折了方向,却见江载初脸上都是水,数滴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将坠欲坠的时候,折射出正午日头绚烂之极的光芒,而光芒之中,眼神深邃,难以捉摸。

她并未多看,只递出了一方锦帕。

江载初接过来,却只握在手中,唇角抿着笑意:“六月六了。”

“公子的藏书、衣裳都晒了么?”她微微仰起头,下颌处的弧度柔和清丽,笑得双眸弯弯。

江载初极慢极慢的侧过头,目光中掠过她此刻的模样,窄窄的鹅黄衫袖,葱绿长裤,裤脚处拿红线结住,上边还窜着银色铃铛,踏着软线鞋,走路的时候叮叮咚咚的作响,远远听着,便知道是她来了。他的眼神轻轻恍惚,仿佛见到那时的韩维桑一脸骄傲的跑来,肌肤如雪,额间点着殷红凤尾,高兴的说:“江载初,咱们出去玩好么!许久没吃桂花年糕了呢!”

他从未见过哪家小姐这般喜欢溜出去,又觉得这冰雪雕琢的模样实在是很好看,于是抿唇笑着,百依百顺:“带上阿庄么?”

“呃……他在背书呢……”

只是时光簌簌,无声地从身旁流淌而过。

现如今,他眯了眼睛,一丝一毫的搜寻,终于,只是在那记忆的彼岸找到那一剑,嗤的一声拔出来,鲜血溅如瞳孔中,变得猩红一片。

他闭了闭眼睛,无声一笑,向她伸出手:“走吧。”

携手走在繁闹街道上,一旁的小贩放下肩担,打开一蒸笼的热糕叫卖。

氤氲而起的雾气中,维桑停下脚步,江载初似是知道她的心思,扔下数枚铜钱,对小贩道:“茉莉味的,多加些蜜糖。”

他随手又将油纸包起的热糕递给维桑,声音中含着淡淡笑意:“慢些吃。”

维桑接过,一口咬下去,糯糯软软甜甜的,似乎黏得牙齿都粘住了。

隔着那一阵阵飘来的香气白雾,他就这么看着她大口大口的吃相,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退了一步,腮帮子还鼓着,狠狠瞪着他,含糊不清道:“这是好不容易梳起的头发……”

江载初缩回了手,转身慢慢地走,慢到她一抬头,便能看到他修长的背影,和坚定的姿态。

维桑慌忙跟上去,许是热糕太烫了,她吃的又急,竟咬到了舌头。她觉得痛,眼睛便酸酸的,那层薄雾刚刚涌到眼底,她觉得自己这样傻,拔指甲的时候都没哭,怎么现如今好好的,却想掉泪呢?

她连忙深深呼吸了一口,追了上去。

将军府内寂静无声,维桑是跟着上将军进来的,一路皆畅通无阻,直到后院门口,上将军跨了进去,她却被拦了下来。

维桑只是停下脚步,看着他渐渐远离的身影,顺从的站下了。糕点已经冷却,她也没了胃口,便攥在手中,呆呆立着。

“你先走吧,上将军和诸位将军约了喝酒,一时半会的还是不见人。”侍卫劝道。

她却笑着摇摇头:“那我便在这里等等吧。”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总以为他还是有那么分毫是会放在心上的,可他如今喜怒无常,要揣测那心思,实在是太难了……

太阳渐渐要落下去了,举目东望,可以见到那座裂了口子的山峰,狰狞如同巨兽之齿。因是迎着阳光,那锋锐齿镊之处,看得清晰明了。

那真是她想出来的法子么?

且不算那沙场上的伤亡,她明知道独秀峰下还有着一个村落的,他们上山时,还曾向其中几户人家要了水喝。可因为担心城内守军起疑,她不能告诉他们,让他们搬走……山裂之时,想必那个村落,也被湮灭在石流之中了。

韩维桑,你是真的狠。

心中那声音不知是夸是讽,她勾起了唇角,眼神亦有些恍惚。

将军府的书房内,景云已经回来,与江载初对座饮酒。

窗外最后一丝亮光已灭,江载初握着酒杯站起来,微醺之时,脑海中竟是那消之不去的银铃声,丁零零的,甚是恼人。

“她还在么?”他只觉得自己开口时带了淡淡酒气。

“还在等。”景云也喝得多了,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不是一道回来的么?她在等什么?”

江载初目光沉沉落在酒杯上,“等洮地的急报。”

“洮地的急报最早也要明日才到。”景云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去把她赶走,太烦人了。”

江载初并未阻止他,看着景云走到门口,又折过身,“大哥,你见她今日穿的衣裳么?”

江载初闭了闭眼睛,冷冷一笑。

“我去让她滚。”景云跨出了半步,却听身后面容平静的年轻男人淡声吩咐自己,“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顿了顿,才道,“让她进来。”

清脆的银铃声由远及近,江载初仰头喝下一杯酒,听到身后一声怯怯的“上将军”。

他本就心下烦躁,重重将酒杯掷下,快步绕到维桑面前,冷笑:“穿成这样跟着我一天,韩维桑,你可真用心呐。”

维桑怔了怔,脸色倏然一白,她慢慢退了半步跪下,低着头:“维桑不敢。这身衣服将军若是不喜欢,我即刻便去换。”

江载初由上至下睨着她,不再说什么,却不叫她起来,只是在桌边坐下,背对着她,自斟自饮。

一室的酒香,熏得人染上几分薄醉。

维桑膝盖渐渐的麻木了,她却咬着牙,并未挪动身子,小心问道:“将军,洮侯……可有消息么?”

“未到。”江载初答得甚是平静。

维桑低着头,不为人知的蹙了蹙眉,未到的意思是……即刻便到么?

“何时才能到长风城?”

“不知。”江载初笑了笑,“许是今晚。”

“维桑能在此处,和将军一道等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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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性?”瘦弱的管事低低笑了声,伸手一扶斗笠,露出清亮至极的眸子,“连我自己都看不透,大人却看透了?”

此刻扮作了商贩的左将军景云,缓缓将目光移过去,上下凝濯片刻,只说了四字:“天生凉薄。”

天生凉薄?

维桑咀嚼着这四个字,愈是回想,愈是唇齿生寒。

从青州府到长风城,脚程快的,大约需走上六七日,只是扮作了商队,暗中监视着流民装扮的士兵们,景云行得并不如何快。

领队的年轻商贩回身看了一眼,一名身量颇瘦小的管事知其意,策马赶上来,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伤已好了?”年轻人昂着头,胯下骏马行得不急不缓。

管事穿着一身蓑衣,斗笠半遮面,露出尖俏下颌,以及脖颈上隐约一道新鲜疤痕。

“托大人的福。”声音中丝毫未见怨怼。

“这方是你的本性吧?”年轻人忽然笑了笑,“殿下和我,当年都被骗了。”

此刻屋内老大夫已经拔下一片半月形的小指甲,随手扔在地上,手上不停,挑向第二片。这一瞬息的功夫,他望向眼前这个少女,她用力咬着口中软木,鬓发已经汗湿了一半,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仿佛这身子不是自己的。

“姑娘忍着。”话音未落,老大夫手下一用力,第二片指甲被挑了出来,顺涌而起的鲜血顺着臂弯,如溪流般落在案桌上。

维桑已经咬得满嘴都是木屑,只是这一下痛得实在太狠,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连呼吸都顿住了,痛得连心脏都抽了抽。也无怪,这是世间的酷刑之一。

呼吸一点点的平缓,那种痛就更加清醒深刻的涌过来,铺天盖地,无处躲藏。

“老先生,我,我会发烧吗?”维桑提了一口气问。

“是么?”江载初抿唇一笑,长发发丝落在颊边,笑容俊美无俦,“那么若是有人全心纵容你之时,不知韩姑娘又是如何自处的?”

维桑怔了怔,唇角笑意凝在一处,良久,一字一顿,绝无回寰:“维桑无福之人,自然,无能消受。”

江载初唇角弧度一勾,似是并不在意,“三日后你随行前往长风城。”

三日之后,青州府外一支商队行往长风城。

烈日昭昭。

“将军。”维桑挣扎着站起来,却被江载初摁住双肩,示意她不用动。

“过两日便能长出新肉。应该能赶上和大军一起出发。”

江载初俯身,握起她的右手,端详了片刻:“以后可不能弹琴了。”

“是。”维桑低眉顺目。

“其实你全不在乎能否弹琴。”江载初笑笑,放开她的手,在案边坐下,“韩维桑,你这心,一天比一天硬了。”

“这指甲一拔,就像是拔了那病灶,想来是不会再发烧了。”老先生呵呵笑道,“不过姑娘遭这罪,倒不如烧一场,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才好。”

“也不,也不,如何疼痛。”维桑吐出口中木屑,双肩还在发抖,却勉力笑道,“能快些好就行了。”

“我给姑娘上这药,敷上两日,便开始长新肉了。只是今日这痛,可有些难熬。”

老大夫沿着长廊,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你来此处作甚?”江载初目光落在宠姬身上。

却是一块淡黄色粗布,闻着有淡淡药香,她刚要放在鼻下嗅一嗅,却被江载初伸手压住。

薄姬只觉得脑中一阵轻微晕眩,醒悟过来:“麻沸散?”

江载初一笑不答。

“为何……不给韩姑娘用?”

“她既能忍得,为何要用?”江载初眼神中无波无澜,却无声冷笑,韩维桑,原来对自己,你也能这般狠。

“妾听闻韩姑娘过两日便要随将军出征,这王府里女人又少,我便做主给姑娘缝了几套衣裳带上。”

江载初看着她兀自笑靥如花,忽而失笑,或许这便是女人罢,不懂金戈铁马,刀剑霜寒,眼中一心一意,便只有眉心花钿和霓裳羽衣。

“她身上手上都有伤,你让侍女送进去便成了。昨日府上送来的那些小玩意儿,你去看看吧。”

薄姬翦水双瞳隔着窗棂,似有似无地看了韩维桑一眼,柔顺地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江载初绕开一地沾血棉布,慢悠悠走至维桑身边坐下:“这手可好了?”

第1章 长风 (第2/3页)

下来。

“这……”薄姬脸色煞白,正要惊呼出声,却被江载初掩住了唇,那股熟悉的麝香凉味拥裹左右,她虽定了神,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在跳。

“别出声。”他神容淡淡的看着,另一只手中不知攥着什么,只放在身侧。

薄姬转过眼神,却见上将军手中握着的事物,一时好奇,轻轻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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